这是我9年前写的一篇随笔,说的是咱老家的味道,值此新春即将到来之际,将此贴加亮,送给所有思念故乡的人们。 (一) 再过20天,就没有40岁而言了。怀旧感愈为强烈。周日骑摩托车独行乡间,意识流般地在蓝天白云下的大地上穿行,偶尔停下来,看那些坚毅地挺立在原野的树,才知道自己竟不如一棵树,能那么亘古。在县城西侧,南北铁路和东西公路交叉口,正在修建涵洞。但我却发现另一个涵洞,不起眼,但很好玩。就在那个交叉口的南面不远。在田垄上骑摩托车走着走着就没了路,往北一拐,羊肠小道就指向铁路下一个小小的石洞,竟然东西贯通,猫腰骑车刚刚能够穿过去,别有洞天。很是为这一发见惊喜了一阵。 话题扯远了。要说的本是乐亭的味道,可我写东西不打草稿,想到哪里说到哪里,才有了上面这些?嗦。为啥说这个味道,也是因为这次骑车独行,不经意闻到乡间那许多在我们嗅觉里逐渐退化的味儿。的确,在城里久了,喧嚣的周遭使我们的嗅觉很快麻木,宛如把一条海里打捞来的鱼放进鱼缸养上几天,就习惯了鱼缸里的水和上面时不时投下的鱼食,懒得记忆,也懒得思考。 最初的味道,自然是泥土。乡里的孩子,从一出生就在土里泥里滚爬,对泥土的味道自是最亲切不过。少时,学校经常组织开展搓泥球活动,好像用来添井,那时的机井都是用这些泥球来加固井底的?说不清楚。那泥确是真真切切的。年纪小,好玩,一边搓泥球一边摔窟,不时就有烂泥溅到鼻孔里,土气、湿润、有点腥、有点咸。到了夏秋,为家里豢养的肥猪拾菜是必须的功课,于是常常放学以后就到田里去,那泥土就和正在疯长的庄稼一样,清新中透着甜。我们常常是在麦垄里玩,捉迷藏时爬在陇间闻着土地自我陶醉。手笨被镰刀割破的时候要用土裹上一层,藏猫猫弄花脸也要用土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。而我们的村庄边上就是一条河,河边的沙土是我们曾经的最好的玩乐场。我们几个孩子双脚踩在土上,左右交替踩水洼,沙子被踩下去,水就冒了上来。河水少的时候,常常是猫腰在河里从窝里掏鱼,一手摔上来的除了鱼还有一团带着水草的淤黑的泥,那味道就像是谁家的破袜子发了酵一般。 乡村的土地上长的是多是高粱、玉米,所以庄稼的味道也很亲切。当那高粱中的一种叫做甜柑的,长到一人多高,我们就趁拾菜的功夫悄悄用镰刀砍上几根,偷偷藏到篮子地下,用野菜盖严。没人的时候,也会坐在田间不惹眼处,大嚼特嚼,那种甘甜的滋味,凡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应该都不会忘怀。甜柑的甜也分几种。一种是矮穗儿,基本上个个包甜,但甜得有点涩,糖分大一些,嚼完后嘴里的细沫最多。而在普通高粱地里找到的那种叶子中间一条水印的,属于变异品种,一般水分要大的多,即解馋又解渴。除了甜柑,还有一种物事叫做“稔头”的,成不了穗子而包裹在一起的灰白色香蕉模样的东西,仔细找总能找到,刚刚滋生不久的是最嫩、最爽口的。可以采回去,和倭瓜花炒成菜,口味很不错。 (二) 一个地域的味道,总是带有家乡味儿。相对于乡间泥土、庄稼这一共性的味道,一个远离故土的人,回到家乡时最先闻到的一定是那种“家”味儿。“家”味儿有哪些呢?很难定义,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个不同于他人的别样的家。 于我而言,炮竹点燃后的硝烟的味道、秫秸久放后散发的霉味、烂白菜的味道记忆最为深刻,也最容易叫人感动。 那个时候的春节前后,庄稼人都要燃放鞭炮庆贺。我们那里多是一种叫做“二踢脚”的,点燃后,随着“乒”的一声闷响,一截炮管在西周迸溅,另一截则直窜向高空;大概有四层楼那么高的时候,“乓”的一声,第二响方有顿挫地放出,以至于附近村落都听得见动静。及至大年三十的夜晚,还有初一的上午,乒乓之声不绝于耳。这响声中包含了普通百姓对来年好运的期盼。那响过之后的硝烟,是那么好闻,我们常常追随了落地的残炮,看看没有动静、不是哑炮的话,就拿在手中把玩,时不时凑近鼻子,仔细闻一下那硝烟的味儿,够辛辣、够怀旧。冬天里,伙伴们常是用铁条弯成一把洋火枪,枪头穿上十来个自行车链节,最外面的链接接上一个自行车辐条冒;倘有几个子弹壳,就最好不过,可以再次接在辐条冒外,做成枪筒的模样。里面可以填塞哑炮里面的黑火药。大家一起聚到解冻的河面上,将一根火柴插到“枪膛”,拉上栓,摆出一副“英雄好汉”的架势,冲着假想敌扣动扳机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那威力确是大得惊人。赶上手巧的,也有做木头枪的。样子要好看得多。少时,兄长就是制作洋火枪的高手??先在硬纸壳上画出枪的样子,再用刀子把一块木板按样拓出来,抠出扳机、枪膛等需要上铁条的模板,再最后作成木制洋火枪,看上去要专业得多。藏猫猫等游戏中,拿出一把这样精心雕刻的洋火枪,大喊一声,冲天扣动扳机,那家伙,宛如战场上一名久经沙场的将军! 至于秫秸,我们靠它打粮、割它解馋、使它取火、用他围墙,甚至上到房顶做防漏的材料。所以房前房后都堆满了秫秸。那收获穗子后泛着白霜的秫秸,在深秋季节,历经风霜后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撩人的味道。有时,我们会为了这种味道,藏在秫秸搭成的垛里半天不出来;就是到了春季,也常常坐在垛口望着田间老牛或者拖拉机的耕作。期间,偶尔会有那么一两节成为我们的牙祭,青涩之中泛着陈年老酿的芬芳。 烂白菜就不用多说了,每家冬天都有地窖,白菜帮子一层层烂掉,那些由青白至土黄的白菜帮子,在冬天寒流的侵蚀下,发着酵,流着泪,味道是辛酸透过流年、伤势中苦涩又微甜的记忆。而我们,就在它烂掉的过程中,成长。 (三) 故乡的味道,因人而异,也因时而异。 上面的这些,多是年少时铭刻在头脑中的记忆。而等我们都渐渐长大了,有一天我们会突然拥有一种莫名的失落:我们终日在城市的千篇一律的节奏中过活,太熟悉了一种环境,反倒退化了嗅觉的本能;只是当你从城市的围墙突围出去,方隐约从田野、沟渠、老屋等处蓦地嗅出点什么,也说不清楚,反正是异于城市的一种味道,既熟悉又陌生。 比如那老屋周围的柴草,有腐烂的味道;倘若恰好碰到一个老农在园子里的露天大锅里做饭,那柴禾焚烧过的气味就很诱人。如果灶膛里有木柴,就更好不过了:噼噼啪啪的声响中,随炽红的炭火,迸溅出满灶膛的火花,一缕缕木柴的香味直钻鼻孔。而这木柴焚烧的味道,也各不同。松木的最好,松油的香味彻底就是把一个童年拉到了面前。说到松油,就又想到一种味道,那也要有缘份,赶巧谁家盖房子,刨子刨木料的时候。一排排檩子、椽子整齐地排在院落,在初春阳光明媚的上午,等待着检阅。刨子、锯子在它们身上穿行,阵阵松花油香掠过院落悠悠荡到鼻孔里,久久不去,令人陶醉。 沟渠里,冬天,一层晃眼的冰,枯草被冰面截成上下两重天,露出来的部分在寒风中飘摇。有一种冷冽的、枯败的、间杂泥土发冻的味儿,在沟里寻不到方向。沿着冰面前行,当发现一处冰窟的时候,这种味道就更足了,想是这冰窟聚合了所有的沟里生灵的气息,加上冰面下浊水的腥味,冬天的沟渠,终于也演化为一种气息,凝结在记忆里,久久不散。 但这记忆,毕竟是当地当时当人的感受。没有什么躲得过岁月,当我们一点点长大,再次重复以上的经历、再次拥有一样的氛围的时候,也许我们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木柴焚烧、刨花飘香的味道了。“人的双脚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”,这告诉我们,逝去的乡味儿永远存在我们大脑的记忆蛋白体里,我们拥有的唯有怀念和奠基。 如今的我们,跨越了幼儿、少年和青年不同的人生阶段,我们的嗅觉也在不断地更新,舌头上的味蕾翻着花样儿一层层铺垫,记忆越来越多,而生命越来越短。 (四) 所以,故乡的味道已经从记忆定格为一种实体,渗透到我们的血液,流经我们的肌体。无论我们身处何处,遥遥相吸的却又总是故乡恒久不变的召唤,无论春夏秋冬、风霜雨雪。因为故乡的泥土里埋着我们的先祖,也埋下了我们的胎盘。 春天里,我们骑上单车,追寻滦河的足迹,漫步乡间的麦田,清新的风和麦苗的气息撩人心魄。 夏天里,我们匍匐在小河里,闻着咸苦的河水、腥臭的淤泥,或是踏步在海边沙滩,听菩提的潮音钟声,哼家乡的乐亭大鼓,追着潮湿的既咸又甜的空气。小憩的时候,围坐一起,吃着家乡独有的海蟹,还有鲜美的盐宿菜饽饽。 秋天,色彩纷呈的故乡啊,又有那么多种乡味儿。田野庄稼熟透的芳醇,大铁锅里大头鱼炖豆腐的清香,老家烟筒冒出的炊烟的糊糊的味道??就连牛羊猪的排泄物,闻上去也是熟悉又让人感动的。 到了冬天,燃炮竹、打洋火枪、崩爆花的硝烟;还有烧得烫烫的土坑,透出来的土坯的气息,让人忍不住就想到了过年,想到了包饺子炖大肉。想着想着就过年了,就又迎来了故乡的又一个春天。 故乡的雨,是丝丝甜甜的雨;故乡的风,是清清淡淡的风;故乡的雾,是湿湿潮潮的雾;故乡的雪,是晶晶绵绵的雪。 故乡的味道,原来就是我们心中久久不去的怅惘和思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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